五．史可法孤軍血染揚州城
順治二年（1645年）四月二十日，清軍壓境，兵臨揚州城下。
揚州城是長江以北的最后一道防線，如果揚州城被拿下，清軍就可以順利過江，打到南京，端掉南明小朝廷的老窩。所以揚州注定要有一場惡戰(zhàn)，而史可法作為督師淮、揚一帶軍事的朝廷命官，已經(jīng)被推到了硝煙肆虐的戰(zhàn)爭前沿。
四月二十一日，面對清軍的強大圍城攻勢，總兵李棲鳳、監(jiān)軍副使高岐鳳“二鳳”拔營出降，南明軍隊出現(xiàn)分歧。這樣一來，揚州城中，抵抗清軍的力量更加單薄，軍心動搖現(xiàn)象開始出現(xiàn)。但在史可法坐陣“督師”下，誓死抵抗的將士們?nèi)可详嚕罁?jù)城墻拒守，同時層層布防，嚴守街巷，準備與清軍決戰(zhàn)到底。
揚州城主要從唐代開始營建，唐城在今天瘦西湖以北的平山堂一帶；到了宋代，揚州城南移，出現(xiàn)宋大城、宋小城、宋夾城之分，主要是為了適應(yīng)城市安全防御需要。城墻規(guī)范著城市的走向和大小，到了明代末年，揚州城格局主要是宋元時期的走向，所以史可法當年率領(lǐng)揚州城軍民抵抗清軍時，依憑的城墻應(yīng)該是宋元時期延續(xù)下來的。揚州城的西面比較險要，史可法就親自帶兵把守。
作為督師統(tǒng)帥，史可法平時與將士們相處，行不張蓋，食不重味，堅持只吃一個菜；“夏不箑shà，冬不裘，寢不解衣”，夏天不用扇子，冬天不穿裘衣，睡覺不解衣帶。由于他堅持與普通士兵一樣生活，深得士兵愛戴，士兵也樂為之效死力。
由滿族游牧民族為主組建的清軍，與當年元代蒙古族組建的軍隊一樣，驃悍而嗜殺，清軍屯扎在不遠處的“班竹園”，隨時會撲過來對揚州城進行炮轟攻擊。史可法向南明小朝廷請求支援，但根本無望。揚州城成為孤城，史可法的軍隊陷入孤軍奮戰(zhàn)惡劣局面。史可法自度難逃一劫，就給母親和妻子寫信，信中有“死葬我高皇帝陵側(cè)”之語。這里的高皇帝就是指朱元璋，再次表明了史可法忠誠于大明王朝的鐵定心志。
史可法四十多歲時還無子，妻子準備為他納妾。史可法嘆息道：“王事方殷，敢為兒女計乎！”國家正處于危難關(guān)頭，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去做，哪里還有什么精力考慮兒女之事。但史可法生前還是留下遺命：以副將史德威為自己的后代。
又過了兩天，清兵離揚州城墻更近了，直接用大炮先轟毀城墻的西北段，城墻倒塌，城門被破，清軍潮水般殺了進來。史可法率領(lǐng)將士們視死如歸，誓與揚州城共存亡，與清軍展開了巷戰(zhàn)、肉搏戰(zhàn)。有一個叫馬應(yīng)魁的副總兵，史可法讓他負責旗鼓號令，每次出戰(zhàn)，他一定是穿著白色鎧甲，在背上大書“盡忠報國”四個大字，要向當年的岳飛學習，最后在與清軍的巷戰(zhàn)中壯烈戰(zhàn)死。當時有許多副將、參將、游擊、都司等官員都沖鋒在前，身先士卒，在巷戰(zhàn)中格斗身亡。
史可法見揚州城失守，準備自刎謝國，被身邊的人奪下了刺刀。情急中，在一位參將和幾名士兵的護擁下，準備從小東門逃跑出去，不料剛出城門，就被清兵一下子活捉了。
史可法大聲疾呼：“我是史督師也！”希望清兵刀下留人。但殺紅了眼的清兵還是不由分說，將史可法亂刀砍死。
揚州城的這個“小東門”位置，在今天揚州市廣陵區(qū)的甘泉路上。元代在建設(shè)揚州城時，將原來的宋大城西南隅納入城墻體系，這一地段面積雖狹小，但交通位置重要，成為揚州市當時五座城門之一。到了明代，“小東門”已經(jīng)成為繁華勝地，民間有“小東門，人擠人”之說。誰料想，一代英烈史可法最后是血灑在了揚州城的小東門。
與史可法同時殉難的還有揚州知府任民育及“同知”曲從直、王纘爵，江都知縣周志畏、羅伏龍，兩淮鹽運使楊振熙，監(jiān)餉知縣吳道正，江都縣丞王志端，賞功副將汪思誠，幕客盧渭等。
揚州城是清軍入關(guān)以來首次遇到的南方城市頑強抵抗清軍的第一座城。為了對揚州城進行報復，殺一儆百，清軍頭領(lǐng)、多爾袞的同母弟弟多鐸下令，對揚州城燒殺搶掠。清軍的殘暴屠殺行徑，據(jù)當時幸存者王秀楚的《揚州十日記》和明末史學家計六奇的《明季南略》記載，共持續(xù)十日，故名“揚州十日”，又稱“屠城十日”。（也有七日、五日之說）昔日繁華的揚州城內(nèi)，頓時出現(xiàn)了“堆尸貯積，手足相枕，血入水碧赭，化為五色，塘為之平”、“城中積尸如亂麻”的慘不忍睹狀況。揚州居民除少數(shù)破城前逃出和個別在清軍入城后隱蔽較深幸免于難者以外，幾乎全部慘遭屠殺，僅被和尚收殮的尸體就超過80萬具。
關(guān)于清軍在揚州的暴行，在文字獄盛行的清王朝，由清朝人撰寫的《明史》無疑是刻意隱去不錄的。據(jù)說《揚州十日記》也是辛亥革命前夕才從海外傳回中國。
戰(zhàn)后，人們開始尋找史可法尸體，但由于天氣氣溫已高，滿城尸體堆積，到處腐爛發(fā)臭，根本辨認不出哪一具是史可法的尸體。
過了一年多，史可法義子史德威用史可法當年上朝時穿的“袍子”和手執(zhí)的“笏板”為史可法招魂，并將袍笏葬于揚州城郭外的梅花嶺，形成現(xiàn)在人們所見到的“衣冠冢”。史可法本來是希望自己死后能將尸體運回南京，陪葬在高皇帝朱元璋明孝陵周圍，但最后連尸體也沒有找到，魂魄永遠留在了揚州那片土地上。
六．“南明”是一個流亡政權(quán)
從史料上看，史可法抗清事跡在清初并不知名。
順治九年（1652年），清政府曾對前代忠臣進行表彰，當時受表彰的有范景文、倪元璐、李邦華等20人，并要求有司（有關(guān)部門）各人給予劃撥70畝土地，用于建祠致祭，并且給這些人予以美謚贊譽，讓國人向他們學習。
這些受清政府表彰的明朝大臣，應(yīng)該都是在京師北京任職的朝廷重臣，他們在面臨社稷覆沒、王朝崩潰時，表現(xiàn)出了視死如歸、與皇帝同生死的英勇氣概。他們與史可法的死最大的區(qū)別在于，一個是因李自成攻陷京師、為明王朝殉葬而死，一個是為了抵抗已經(jīng)取代明王朝的清政府軍、為“南明”小朝廷效力而死。
《明史》對因李自成“賊軍”攻陷北京而為明王朝盡忠殉國的20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抉擇，作了悲壯式描寫，至今讀來，仍有蕩氣回腸之感。僅舉三例：
工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范景文在皇宮被李自成軍隊占領(lǐng)后，在道路旁的一座廟里留下絕筆：“身為大臣，不能滅賊雪恥，死有余恨。”然后跳進雙塔寺旁的古井而死。
兵部右侍郎兼侍讀學士倪元璐知道事情無濟，就整理衣冠向皇宮拜了拜，在幾案上大書：“南都尚可為。死，吾分也，勿以衣衾斂。暴我尸，聊志吾痛。”遂南向坐，取帛自縊而死。
左都御史李邦華在投繯上吊自殺前，留下絕筆詩：“堂堂丈夫兮圣賢為徒，忠孝大節(jié)兮誓死靡渝，臨危授命兮吾無愧吾。”
相比較而言，史可法是在大清王朝已經(jīng)建立的背景下，在由福王朱由崧組閣的“南明”小朝廷范圍內(nèi)效命，其活動范圍在揚州及淮河以南這一帶，其影響力與知名度在清初不被看中是正常的。直到乾隆四十一年（1776年）正月，朝廷才追謚史可法為“忠正”，揚州人才對史可法的衣冠冢重視并加以保護展示起來。
史可法為之效命的“南明”小王朝，究竟是一個什么性質(zhì)的政權(quán)?
我們先來看看“福王”世家。
據(jù)《明史》卷一百二十《諸王傳（五）》記載，“老福王”朱常洵是明神宗萬歷皇帝的兒子，封地在中州洛陽一帶。萬歷皇帝寵愛兒孫，致使諸王貪腐成性，福王朱常洵尤最。到了崇禎朝，朱常洵是整日“閉閣飲醇酒，所好唯婦女倡樂”。秦中流賊四起，河南大旱蝗災(zāi)，“人相食，民間藉藉”，尸橫遍野，民間有“先帝耗天下以肥王”之說。身處洛陽的福王朱常洵擁有的財產(chǎn)是“富于大內(nèi)”，比朝廷大內(nèi)還要富。當李自成的農(nóng)民起義大軍造反時，政府軍討伐路過洛陽時，看了無不震怒：“王府金錢百萬，而令吾輩枵腹死賊手！”一方面王府擁有巨額財產(chǎn)、享受榮華富貴，一方面朝廷又讓士兵們餓著肚皮去打仗，社會的不公平不僅表現(xiàn)在體制外，也表現(xiàn)在體制內(nèi)，必然引起人們對朱家王朝的不滿，誰還肯為這樣的朝廷去賣命?
崇禎十四年，老福王朱常洵被起義軍殺死，王府被起義軍一把大火，燒了三天三夜都沒有熄滅。到了崇禎十六年（1643年）五月，崇禎帝又下詔，讓朱由崧來襲封福王爵位。這位“小福王”朱由崧，就是在老福王的溫柔鄉(xiāng)里、用民脂民膏喂養(yǎng)大的。
朱由崧“性闇弱，湛于酒色聲伎”，就是一個性情灰暗、有嚴重人格缺陷而又沉迷于酒色之中的王爺。由這樣的人在南都組閣“南明”政權(quán)，不僅不具備號令三軍的能力，更是把權(quán)力主要委托給馬士英及其同黨阮大鋮等人，是不可能給朱氏王朝帶來死灰復燃希望的。
到了1645年的清順治二年五月己丑日，清軍在拿下?lián)P州后，渡過長江，先占領(lǐng)了南京城北，“南明”小朝廷根本無力抵抗，“文武官出降”。這時的福王朱由崧已經(jīng)外逃至安徽蕪湖，潛入到左柱國黃得功的大營中了。
黃得功見福王朱由崧逃出南京，知道大勢已去，驚泣道：“陛下死守京城，臣等猶可盡力，奈何聽奸人言，倉促至此！并且，臣正在應(yīng)付敵人，與敵人交戰(zhàn)，又如何扈駕呢?”
朱由崧說道：“除了你，我沒有可依仗的人了。”
黃得功聽了后很是感動，還有不死戰(zhàn)的道理?
此時，劉良佐已經(jīng)向清軍投降，并且還幫助清軍大聲招呼勸降。當黃得功責問劉良佐時，一箭飛來，射中黃得功喉部，但偏左了一點，差點封喉喪命。黃得功知道事情已無法逆轉(zhuǎn)，就拔箭刺吭而自吻了。
中軍田雄遂挾持福王朱由崧向清軍投降。福王被押回南京后，又被押到北京，第二年被清朝處死，年僅40歲。從時間上來看，“南明”政權(quán)在南京僅存不到1年時間。
“南明”政權(quán)雖然在南京不復存在了，但原來的一些明朝大臣在向南方逃跑過程中，仍然在不斷地立新皇帝，其情景類似于南宋政權(quán)當年被元軍追殺過程中出現(xiàn)的三位末帝。與南宋不同的是，這些南逃的明臣們各懷主意，都想擁立自己身邊的王爺為“南明”皇帝，自己也好順勢把官位提高許多，他們甚至相互之間為爭奪地位，不惜互相開戰(zhàn)，搞自相殘殺。
也就在福王朱由崧被清軍擒住的同一年，鄭芝龍、黃道周等人又扶持唐裕王之子朱聿鍵于福州登基稱帝，改元為“隆武”，后世稱為“隆武帝”，也稱“唐王”。隆武二年(1646年)即清順治三年，清軍入福建，隆武帝在汀州被擄，絕食而亡，享年44歲，在位1年多一點。
清順治三年（1646年）十月，桂王朱由榔被兩廣總督丁魁楚、廣西巡撫瞿式耜、巡按王化澄與舊臣呂大器等人在肇慶正式推舉“監(jiān)國”，到了十一月，又自立為帝，改號“永歷”。
朱由榔的母親開始是對自己的兒子來當這個流亡皇帝表示不同意，說：“吾兒不勝此，愿更擇可者”。但拗不過這些表面上看來是效忠朱氏大明王朝、但實際上也在撈政治資本的逃亡大臣們。毫無疑問，丁魁楚、呂大器、瞿式耜等人被朱由榔任命為東閣“大學士”，進瞿式耜為吏部右侍郎，其他人也依等級授官。
也就在順治三年的十一月，唐王的弟弟朱聿粵（“粵”有“金”字偏旁）從福建來到廣州，被福建舊臣蘇觀生、布政使顧元鏡、總兵官林察等擁立為帝，改元“紹武”。這個唐王政權(quán)就是為了同桂王朱由榔建立的“永歷”政權(quán)相對抗，爭在流亡政府的首席地位。
永歷帝（桂王）勸阻紹武帝（唐王）立國無效，就派兵討伐，紹武帝就派遣陳際泰去抵御，雙方開打，結(jié)果桂王派去的軍隊大敗。但不到三個月，唐王紹武帝所在的廣州城因叛將李成棟里應(yīng)外合，被清軍攻破，紹武帝被俘自縊，蘇觀生等死難。朱聿粵的“紹武”政權(quán)僅存在了41天。黃宗羲在《行朝錄》一書中曾贊揚紹武帝從容遇難，“亡國而不失其正”。
桂王朱由榔的“永歷”政權(quán)直至清順治十八年（1661年）才滅亡，前后存在了15年，并且是一直在逃亡中流動存在。據(jù)《明只》卷一百二十《諸王列傳（五）》記載，朱由榔后來一直在云南、貴州西南一帶抵抗清朝，到了永歷十五年即清朝順治十八年，清軍分三路攻入云南，朱由榔逃到緬甸，被緬王收留。后來，清軍又攻入緬甸，緬王將其獻出，朱由榔被帶回云南。順治十九年（1662年）4月，朱由榔在昆明被絞死，年僅40歲，前后當了16年南明政權(quán)流亡首領(lǐng)。此時的清王朝已要快到康熙皇帝時代了。
綜上不難得出結(jié)論，“南明”政權(quán)充其量就是個“流亡”政權(quán)。它是在歷史大潮洶涌澎湃的浪濤聲中，在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的風馳電掣的鳴笛聲中，朱姓封建王朝為了統(tǒng)治集團利益而作出的垂死掙扎和呻吟。明朝暨南明政權(quán)的滅亡，是對朱姓封建王朝末期出現(xiàn)的政府體制腐敗、皇室貴族生活奢侈墮落、置人民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而不顧的必然回報。崇禎三年（1630年），在陜西、山西一帶因大災(zāi)荒而連續(xù)數(shù)年出現(xiàn)百姓“無所得食，俱從賊，賊轉(zhuǎn)盛”的嚴峻形勢下，兵部郎中李繼貞曾上疏奏請崇禎皇帝，告訴他延安一帶的老百姓因饑餓“將盡為盜，請以帑金十萬賑之”。但崇禎皇帝根本不聽，相反，采取的政策就是派軍隊鎮(zhèn)壓。到了崇禎七年，朝廷特設(shè)山西、陜西、河南、湖廣、四川總督，“專辦賊”，徹底站在了人民對立面。殊不知，前賢圣哲早已告訴過統(tǒng)治者：“民不畏死，奈何以死懼之”！
在這個過程中，包括史可法在內(nèi)的無數(shù)封建士大夫出生的人物，他們?yōu)樾袑⒏鄾]落的封建王朝殉葬，為抵御強大的新生敵對勢力而不顧一切，赴湯蹈火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，這些在今人看來，雖然有些難以理解，但絕無可厚非，其精神是永遠值得稱贊和弘揚的。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價值判斷和審美標準，每一個人對自己做人的底線也有不同的要求，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中的“忠君報國”理念是一個永恒的主題，在那些封建士大夫身上，尤其是在史可法們的身上體現(xiàn)得尤其明顯。
只是不惜無數(shù)無辜生命而造成大量流血犧牲，不惜城市經(jīng)濟文化繁榮而造成城市殘垣斷壁，讓生命在白骨旁低吟，讓文明在廢墟中夭折，掩卷而思，總覺于心不忍。戰(zhàn)爭，無論冠以什么樣的頭銜，就是野獸和魔鬼，因為它最終是以犧牲人的生命為代價，是以犧牲每一個人只有一次的生命為代價，我們多么希望戰(zhàn)爭這頭野獸和魔鬼被永遠冰封在十八層地獄下，不要與人類見面。
但歷史已經(jīng)一次次地告誡我們，歷史的發(fā)展不是以善良人們的意志為轉(zhuǎn)移的。你必須時刻準備著，你必須讓自己先不斷地強大起來，只有這樣，才能實現(xiàn)讓正義永遠壓倒邪惡，讓寶塔永遠鎮(zhèn)伏惡魔，才能最終避免戰(zhàn)爭的發(fā)生。（完）
束有春 2021年3月10日于金陵四合齋
